想著又羞起來,不住絞著衣裳帶子,把嘴巴貼到明沅耳朵邊:「你說,太太會不會叫我看上一眼?」舉著一根手指頭:「要麼你替我去看一眼,若是不好你也別告訴我。」
明沅樂不可支,伸手捏了明洛的面頰:「這是怎麼得,難不成明兒人就到了?」雖不是明天,確是在秋分過後就來了,信卻來了。
紀氏接著信很是松得一口氣兒,她這會兒就怕那頭打起來牽連了詹家,看著詹夫人信里的意思,
那頭確是有些不太平,這才把兒子早早送回來,若是情形不對,怕得舉家回來,只留詹大人一個在任上。
詹家這個到了地方自然是先回自家,收拾了東西把親朋舊友俱都問候一回分送些土產,這才送了拜帖到顏家來,紀氏回了帖子,隔得一日他便帶了土儀過門來了。
明洛知道了消息心口「噗噗」直跳,雖知道紀氏不會叫他進內院,卻也依舊開了柜子一件件的挑衣裳,張姨娘給親給女兒梳了頭,挑珠釵花翠就費了許多功夫,她在屋子裡頭干坐也坐不住,便往小香放里走了一遭。
明湘萬事不管只隨著明芃學畫,明沅卻在給灃哥兒做衣裳鞋子,看見她來,臉上惶惶然的模樣,扔下針線伸個懶腰:「屋裡頭氣悶的緊,咱們往綠雲舫去罷。」
明洛面上赤紅,見明沅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把牙一咬:「去就去!」明沅一聲脆笑,披上半身披風同明洛手牽手往花園子里去了。
明洛只垂著頭不動,明沅一雙眼兒左右四顧,還拿手肘頂一頂明洛:「四姐姐這樣低著頭,便是他就立在跟前,你也瞧不見。」 明沅打趣的她的話音才落,明洛就抽了一口氣兒,人也站住了不再往前走,微微側過身去,恨不得把脖子都縮到衣裳里去,扯了明沅的袖子把她拉過來擋住半邊身子。
明沅一挑眉頭,目光往前一掃,掩了袖子就笑:「那是二姐姐跟四姐姐。」這兩個人身後跟著丫頭,丫頭手裡抱著畫卷墨盒,正緩步過來。
明洛大羞,伸手擰了明沅一下,心口還只跳個不停,心裡是想見的,絞著衣帶子垂了臉兒吱吱唔唔,明沅眼見得明芃跟明湘兩個穿過隔廊往小香洲去,想著明兒明湘說要畫殘荷,知道必是去了那兒,清清咳嗽一聲:「要不要,我去探探太太的口風?」
說不得此時人已經過來了,他是外男,不能進後院里來,紀氏得在蘭雪堂里見他,若是蘭雪堂設了大屏風,帶著明洛自後頭悄悄看一眼再退出來,也並不為過。
明洛吸得一口氣,咬了唇兒:「能成嗎?」
明沅一甩帕子,歪著頭攤開雙手:「若不成就只好等掀蓋頭的時候見了。」明洛惱得又要來擰她的腮,到底還是想見的,一咬牙沖她點點頭:「都出了院子了,看就看。」
明沅差了采菽去小香洲拿禮單子,她寫好了一直沒往上房送,這會兒送過去,也好打聽打聽紀氏在不在,看看詹家少爺過府了沒有。
明洛心裡頭七上八下的,坐在廊下乾等著也不是個事兒,倒扯起明湘跟明芃來:「二姐姐跟四姐姐往哪兒去,竟這樣急,連咱們都沒瞧見。」
「那兩個畫痴,怕是去小香洲看殘荷葉去了,我昨兒還聽四姐姐說了,說這樣好的景緻該畫下來才是。」明沅挨著她坐著,歪在美人靠上,眼睛盯著綠雲舫那一片水,伸手捏住欄外一片綠葉,往廊下帶,捋下一手的金桂花來。
捧在手裡滿手是香,明洛也靠近了聞一下,人卻咬得唇兒直往迴廊盡頭看,見明沅又要打趣她,趕緊開口:「也不知道那枯枝條爛葉子有甚好看的,昨兒我還瞧見二姐姐在園子里揀菩提葉,說這東西也是能作畫的,莫不是發痴了。」
「這我倒知道,是二姐姐要畫的,說要拿菩提葉子畫藥師佛,替梅表哥求平安呢。」明沅只知道梅季明在外頭生了病,明湘卻知道他不單生了病,替他侍候湯藥的還是一個叫胭脂的姑娘,明芃落落不歡了幾日,到底怕他真箇傷了根本,把那一句反覆塗抹了去,仙域志也停畫了,先尋得菩提葉畫藥師佛。
「這是怎麼說的,行走在外光一個藥師佛就夠了?說不得往後日光菩薩也要畫,月光菩薩也要畫,把漫天神佛畫個遍才好。」明洛心裡隱隱為著明芃報不平,她報不平便是嘴碎說上幾句,明湘的報不平卻是當著明芃的面一字不提,只默默替她收羅這些東西,好叫她心裡高興些。
一提起這些,明洛連詹家少爺都忘在腦後了,等采菽急步回來,說一聲單子送過去了,人卻不在,她整張臉兒漲得通紅,耳朵豎起來,脖子卻低著。
明沅站起來牽了她的手兒:「我記著蘭雪堂那兒栽了兩株拒霜花,咱們瞧一瞧,這會兒怕是開遍了。」
明洛低低應得一聲兒,人是站起來了,卻跟後頭有人牽著她的裙帶子拉扯她似的,腳步就是邁不開,明沅回頭見她這模樣,知道她這是近鄉情怯,反手握了她:「生辰年紀都知道的,總不會大錯兒。」
明洛壯著膽氣跟在明沅身後,蘭雪堂是外頭見客的廳堂,前後都有門,兩邊只一邊擺屏風,紀氏正在跟詹家兒郎說話:「從湖廣過來,長山水遠,可走了許多日子罷。」
詹家在京里也是無人了,若有人再不能夠叫他這麼一來一回的,紀氏眼見得他衣著潔凈,人又生得清秀,心裡先帶了幾分滿意,這幾個姑娘喜歡什麼合適什麼,她心裡都有一本帳,只沒一個是按著譜找的,倒是明洛得著這麼個好的。
依紀氏來看,紀舜英還算勉強,若不站在姑母的身份看,明沅便是嫁到再好些的人家作主母也是成的,她心裡念一回老太太,又把這番心事咽下去,又打量詹家兒郎一回:「你父親母親可安好?」
他頭一回上顏家的門,也帶得禮品來,背挺得直直的,很有些拘緊,聽見紀氏發問才回得一句話,這一門親事算是來得不易的,只看看連襟如何,便知道母親在他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他既非嫡子能承家業,也不比哥哥能得個蔭恩往國子監讀書,只能靠著自個兒考出來。
想著便低頭回道:「父親母親一切安心,我先行一步趕著秋闈,母親與哥哥嫂嫂過得年就啟程回來。」
紀氏再是長輩也是婦人,湖廣亂不亂,她也不能問,便叫他嘗一嘗芝麻核桃紅棗兒做的的秋分糕,這東西必得往甜膩了做才好,上頭厚厚澆了一層蜜,切成小塊兒擱在碟子上頭,上面的蜜直往下淌。
既是紀氏是叫吃的,他也不便推辭,捏得一方往嘴裡送,甜的只灌清茶,才放下茶盅兒,就聽見裡頭衣裳簇簇作響,偶有環佩輕碰之聲傳出來。
紀氏一聽嘴角翹了一翹,拿帕子掩了口遮去笑意,知道是後頭有弄鬼,猜一猜也知道是誰了,明湘絕不敢,明洛看著乍乎真叫她挑這個頭,她也不敢,裡頭起頭必是明沅。
看一回也不是大錯,她跟顏連章定親之前,也由著紀老太太帶去燒香拜菩薩,在廟裡頭見過一回,還聽他說過話,求過簽。
既是後頭在看,她便不住問些吃穿上頭的事,又說山長水遠,送節禮不便,這些個吃食就不曾送過去,等廚房裡造得菜,按份兒給他送去。
又問他回來的倉促,家裡可有預備下炭,這時節已是該燒炭了,這會兒再不採買,等一落了雪,炭價就貴了。
詹家的兒郎也不是蠢材,知道後頭必有人看著,一一謝過,面上神情越發肅穆,一個字兒也不肯多說。
明洛先還不敢看,推了明沅往前頭去,替她在那縫隙裡頭窺探一回,見著模樣好壞再告訴她一聲,好叫她心裡有底。
等看著明沅探頭看個不住,她心裡急的似火煎一般,見她回眸一笑,雖不曾見著那人模樣,卻長出一口氣,再去看時,心頭大定,雖不及梅表哥三姐夫,卻跟紀舜英不相上下的,那張臉兒看著也老成,明洛歪頭看一回,又拿袖子掩了臉兒,扯住明沅的袖子,往外頭呶一呶嘴兒。
進來的時候就沖丫頭們都擺了手不許她們出聲兒,走的時候捏著環佩,不一時人就往後院去了,等走遠了,明沅才笑:「這下好了,可安心了罷?」
明洛只不說話,卻松得一口氣,也沒心思再逛院子了:「我回去了,你瞧見二姐姐四姐姐再不許混說!紀表哥要回來了,趕緊預備起來罷。」
說著扭身就要走,明沅趕緊拉她一把:「顧頭不顧尾,才剛打好的幌子也不要了?」說著接過采菽手裡一小花籃兒的拒霜花,往她手裡一塞:「帶回去插個瓶兒,正配那芙蓉石的。」
明洛先還恍恍然,等走到花廊,忽的明快起來,這麼個人看著不錯,一面想一面抿著嘴唇笑起來,木蘭就在她身後跟著,拎了籃子快步往前去:「姑娘等等。」
明洛轉身等她,伸手抽出一枝拒霜花兒,往發間一簪,笑眯眯的轉回去,忍耐不住的要去告訴張姨娘去。
紀氏聽見後頭沒聲兒了,知道幾個丫頭怕是回去了,順勢端了茶,詹家少爺告辭出去,連個小娘子的人影兒都沒見著。
回去小香洲就看見主樓大開著,明芃明湘各自坐著,看著都在畫畫,拿筆卻不相同,明沅把拒霜花兒拿出來分送給她們,一人頭上簪得一朵,低頭看時「咦」了一聲。
明湘用的還是尋常毛筆,七八枝鋪開來畫著殘荷,明芃手裡拿的卻是眉筆,正在厚紙上勾著線,明沅這一聲奇,叫她抬起頭來,沖著明沅就是一笑:「鄭筆還真是難學,往外頭苦尋,也不曾見著教技法的書籍,這還是按著收羅來的畫作自家琢磨的。」
明沅對她刮目相看,一樁事有了起頭的師傅,憑著聰明靈巧總也能學得會,若再加上苦功,再怎麼也不會差了,可她這個卻是從無到有,光是看著畫作,就能知道裡頭的用筆了。
「壞了一幅畫兒,我拿銀刀把這上頭的東西一點點颳去了,若不刮一幅,且不知道裡頭竟上了這許多層顏色,颳去厚厚一層,才見著裡頭這般模樣,倒跟咱們描花樣子似的,只填進去的色不一樣。」明芃擅畫,也不單單隻是花卉,她的山水極好,可看著水墨的樓台卻跟鄭筆裡頭畫出來的屋室再不一樣。
「真是妙極,這樣小的一幅便似看見矮桌矮凳上頭坐著真人兒,若是畫的大了,可不身臨其境?」她一面嘆一面道:「還是打這些來,等我學好了,再去畫仙域志去。」
明沅倒還真學過一陣畫畫,想起來恍如隔世,為著考試學的,這許多年不畫早就忘記了,她沒這個天分,畫不出佳作來,後來就沒再學了,眼看著明芃這樣上心便道:「穗州那兒倒有許多洋人畫師的,還時興叫人畫人像,跟真人似的,二姐姐不如往那頭淘換一回,看看可有教技法的書。」
明芃掩口而笑:「早就叫人尋摸去了,只這會兒還沒到。」說著又低頭下去,明沅又道:「這些個光影這樣好,若能綉到布上豈不更妙了。」這卻是明芃不曾想到的,她咬得唇兒,發了宏願,兩個都得作得一份兒。
明沅回去也找出花插來,那個白玉的花插還是老太太在時給她的生辰禮,這番老太太要作冥壽了,紀氏十二分的用心,顏家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全這個禮,她卻是盡心,若是時候趕的急,還得把紀舜英也請過來。
心裡正念叨著,紀舜英便送了帖子來,說是人已經回來了,想問紀氏可否借住在顏家,等到這回舉人考過,再搬回去。
紀氏捏著帖子雖皺了眉頭,卻還是吩咐廚房拿食盒裝兩個大菜送去給他,又怕叫黃氏說嘴,乾脆尋了兩樣鮮貨,一個田雞腿兒一個竹筍雞脯,算是兩樣鮮貨往紀家送去。 卷碧特意往小香洲去了一回,紀舜英這番來,可不是住三兩日就走的,紀氏既允了,便得事事妥帖才是,小丫頭跟在卷碧身後打了傘,急急往明沅那兒去,紀氏這兒已是送了信去,說不得立時就要來了。
明沅正看明湘畫荷花,聽見消息一怔:「這是怎麼說的,今兒就來了?」連回來的信兒都沒接著呢,怎麼立時就要過府了,屋子許久沒人住過,裡頭陳設是有的,卻得掃塵抹灰,還得開了門窗通風灑石灰熏艾草。
紀舜英的性子,明沅也摸著幾分了,他既是開了口,必是紀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匆匆送得信來,說不得連家門都沒入,立時就要過來的。
明沅皺皺眉頭:「可安排下人手了?」這會兒抽調過來也不及,她嘴上這樣問,眼睛已經往院里丫頭婆子身上掃去,看有誰能幫手的。
卷碧點一點頭:「我來的時候太太已經吩咐下去了,姑娘要不要去瞧一瞧。」這可不似上回他來,是提前許多天布置好了的,這會兒事多雜亂,她也不能不去。
明沅也不及換衣裳了,帶了丫頭就往灃哥兒的院子去,屋子本來就不大,必得安排好了才能住的適意,紀氏自各處抽調了十個人來,明沅到了,她們且還不曾動手。
明沅把眉心一擰,知道這是事情辦的急,只看著誰閑著就抽了誰來,她問明白這些個原來俱是做什麼的,把人分成兩組,一人專管一樣事體,再抽了兩個婆子出來抬擺設。
一樁樁吩咐下去,抬水的去抬水,點香的去點香,各司其職,大開著屋門窗戶,小丫頭端得水來一層一層的擦著柜子,連窗戶紙都全撕了,冰紋格的窗花一個個擦拭過來,吹得沒一點灰塵了,再給糊上新紗。
小丫頭拿了窗紗來問:「六姑娘看糊哪一樣花色好?」窗紗上頭都染得花樣,一個是竹報平安一個是歲寒三友,知道是給少爺用的,也不拿那花兒朵兒的,專挑了這個送上來。
「不必用這些,素紗就很好,拿那綠的糊窗子,看著也清涼些。」小丫頭轉身下去,後頭那個又且跟上來了:「原這屋子裡頭的隔扇用的是屏風,冬日裡收了去,姑娘看看再抬什麼出來好?」
倭金貼銀的,只怕他不喜歡,冬天用的那個又太厚重了些,這會兒也不能拿出來用,明沅想了回道:「有個三扇竹子的,就用那個,輕便些。」
這些丫頭婆子俱是專長干這個的,手腳又快又乾淨,不一時裡頭就掃好了,這時候還有蟲蠅,小丫頭點了艾香,角落裡也灑了石灰粉,再在門上廊上掛上竹帘子就算理乾淨了。
明沅就站在廳堂里,一面吃茶一面吩咐事體,竹席被子帳幔也都一一掛上,她細細吹得茶湯,啜飲一口,采菽接過去擱在茶托上。
明沅又指了喜月去庫房領東西:「安神香是一個,羊油蠟燭多取些來,冰片粉先拿一盒子,再有乾淨的巾子,大小都要……」正說話間,門邊紀舜英進來了。
他實是站著看了一會兒,若不是婆子抬屏風進來避讓,還不知道要站多久,明沅坐在廊下,身上是家常穿的衣裳,紫襖白裙,半幅裙子上繡的紫茉莉花兒,映著日光,彷彿能聞見夜風浮動的細細香味。
微微側了臉頰,聲音又軟又輕,卻一句句落在耳朵里,叫他不由就翹起了嘴角,後頭青松綠竹抬著書箱等著,覷著臉色不敢開口,還是明沅一回頭看見他,立起來笑盈盈一聲:「表哥來了。」
紀舜英嚅嚅應得一聲,明沅見著書僮擔了擔子,指一指陰涼處:「屋子還沒理出來,表哥先坐著,可用飯了沒有?我才剛叫廚房煮了酸湯子,下碗細面米粉來,先墊墊肚子。」
綠竹青松兩個早已經餓的前胸貼著后脊樑了,自下得船來,只在渡口吃了一碗茶,進得紀家門,不獨沒單住的屋子,連熱飯熱菜也沒一口,又乏又累,坐在書箱子上還得跟黃氏那些下人扯皮。
黃氏先還對著紀舜英好過幾日,等老太太走了,紀舜英在分家之前回了書院,眼看著紀懷信對這個兒子失望,她便收了那番做作,連節禮也不按著點兒送過去了。
等到他回來,竟連住的地方都沒預備下來,好容易有間空屋,還是落西晒的,這個天兒又悶又熱,窗戶紙兒也不曾封上,小院里一口水井早就幹了,黃氏身邊的嬤嬤還直嘆:「大少爺擔待,實是沒有空屋子了。」
紀舜英見得這模樣,也不強留,原想在外頭客棧里包一間,這時節俱是學子,房間早就訂完了,不得已才寫了信去問紀氏。
紀家既是分家了,一整個大宅便分作了三份,正中間那一塊自然是該給大房的,到這時候小胡氏夏氏又鬧崩了,黃氏大病一場,那師婆卻還纏住她不放,她又疑心是這師婆弄鬼,銀子流水一樣的花銷出去,前頭都已經折進去這許多了,眼看就要到秋闈,怎麼肯這時候放手。
銀子花銷的多了,那師婆便神神鬼鬼扯出許多忌諱來,一時又說紀舜英是魁星,一時又說他陽氣壯,小鬼擾不得他,得花大價錢請一隻大鬼來。
有錢能使鬼推磨,請小鬼是小鬼的價錢,請大鬼又是大鬼的價錢了,師婆一張嘴,把黃氏騙得團團轉,她已經上了船,這樣相著站干岸,別個怎麼能肯。
師婆同她說定了,請只大鬼來咬斷他通天那條路,這卻不是好辦的事兒,須得請五隻鬼來,斷他七七四十九日,若是這一科過了,到進士那一科也過不了。
黃氏全盤信了,又想著請五鬼進宅,若是傷了她的兒子可怎麼是好,那師婆先是說遠在外地鬼路不通,還得問城隍討個路引來,東加西添一直沒辦下來,還告訴黃氏,官牒那是這麼容易辦的,城隍跟前還有小鬼呢。
等紀舜英回來了,她說事情可辦了,聽見黃氏擔憂兒子,便道:「你是實心做這個,同我又有了交情,五鬼一上門,這家子運勢得霉三年,你看看可有地方安排?」
黃氏一聽了這話,立時想到了顏家,她還記著明沅打了紀舜華的仇呢,心裡不忿紀氏這些年越過越好,叫她霉上三年再轉運,也是該的。
紀懷信倒是問過兩聲,心裡卻也覺得這個兒子冷情,分家爭產半點不出頭,耳朵里聽黃氏念叨兩聲往後再指望不上,想一回確是不曾同這個兒子親近過,還不如紀舜華,他口上罵手上打,到底跟他比跟紀舜英要親近的多了。
等他想起來再問,黃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往他丈母娘家去了,進得家門,已是給他安排了院子,為著他要讀書,單給理出個小院兒來,有井台有灶頭,甚事都齊全了,他倒好,又嫌院子不夠大,又嫌屋子不夠涼,連上房都沒進,拔腳就跑了」
家裡屋子花園都劃分開去,本就淺窄了不少,紀懷信原來就窩著火氣的,到這會兒聽見黃氏挑唆,一甩袖子:「隨他去,這不孝的東西。」
紀懷信都不管了,黃氏更不願管了,還想著,便這回中了又如何,後頭總歸中不得,她尋常都是派身這嬤嬤去,好容易自家出去一回,眼見得那師婆燒完了符,符上畫的字都浮了起來,自此越發相信,老太太的事已經歸在她身上,倒不如一次兒把事做絕了。
眼看著紀舜英領著青松綠竹出來,她只闔了眼兒作不知,等人走了再往紀懷信跟前去哭,拿帕子掩得臉兒,還在想著,這下子可是一箭雙鵰了。
紀舜英混然不覺,他往屋裡一坐,廚房立時送了食盒來,天色已經不早了,紀氏必要給紀舜英接風的,這會也不給他吃大菜,取了新鮮的黑魚,片得一塊塊的厚片,下到酸湯裡頭,擱的米粉,米粉泡了酸湯汁子,魚肉厚厚蓋在上面,紀舜英一看就餓了。
這時候才覺著腹中飢餓,酸湯里還擱了花椒,一口湯喝下去胃口大開,魚肉全剔了骨頭,往湯里一滾,嫩生生的魚肉咬在嘴裡沒嚼就先咽下了肚,他自家這一碗吃盡了,還只覺得餓。
明沅正立著吩咐事兒,轉頭見他把湯都喝盡了,微微一笑:「這會兒不過墊墊肚子的,可不能吃多了,夜裡還有大菜,表哥可要往院子裡頭舒散一回,這兒收拾好了,再叫人請你。」
紀舜英應是應了,只坐著不動,明沅也就不再管他,看著各處都理好了,連青瓷畫插筆洗墨盒這些散碎東西都一樣樣添了進去,進去一瞧再沒有疏漏的,這才拎了裙子出來:「表哥小歇一會子,太太那兒夜裡要擺飯的。」
紀舜英想開口幾次都要沒找著插話的時機,她站遠了就想過去同她說話,等她站近了,他又開不出口了,還是一聲低應:「我知道了。」到這時候他到恨起自個兒嘴拙了,若似陸雨農那樣無事也能說三句,也不愁無話可說了。
明沅走了,婆子們才抬了水來,連他洗漱的衣裳都收拾出來了,解了衣裳泡到熱水桶里,搭著巾子拍下水面,濺了自家一頭一臉,才剛怎麼不提兩句八哥,那且不是個好由頭么,竟是半點兒也沒想起來。 紀舜英一身清爽的出來,婆子還抬著髒水出去,灃哥兒正跳長繩,他長得越大跳得就越多,這會兒一氣兒能跳百個不斷,日日跳上三五百個,出得一身大汗,洗過浴才去上房用飯。
紀舜英的溫發用一根竹節簪子盤起來簪上,灃哥兒見著他就想開口,口裡卻數了數兒,到一百才停下來,微微喘氣道:「我姐姐說了,頭髮得擦乾了再盤,這麼濕著得得頭風病。」
這句說完了,他又一二三四的跳起來,兩個小廝替他數數,他一時雙腳一時單腳,繩子在身側甩的生風,不一時就跳完了,擔來的滾水也放得溫了,把繩子一甩就往屋裡去泡浴,下人早早預備好了酪,給他泡在浴桶里的時候吃。
紀舜英笑了笑,回屋解了頭髮拿毛巾擦乾,桌上還有鏡台跟梳子,他在學里時哪會這樣講究,只明沅都想到了,拿梳子通過頭髮,到半幹了這才又梳起,戴得軟巾往灃哥兒屋子裡走。
灃哥兒還靠在床上懶洋洋的曬頭髮,看著跟小牛犢子似的結實,他打小開始的跳的,個子比同齡人高得許多,腿跟胳膊尤其有力,腿兒一蹬就下了床,套上衣服同紀舜英一道去了上房。
紀氏屋裡已經擺開席面,幾個姐妹都坐在紀氏右首,見人來了問一聲安,紀舜英的眼睛往明沅身上一溜,她還是那一身雪青色的襖裙,襟口勾了白茉莉,耳朵眼裡卻扎著他送的那對茉莉花耳環。
屋子裡俱是脂粉味,一個人用一樣香,偏只她身上那股味兒直往鼻尖鑽,隔著坐那樣遠,一絲絲的甜茉莉味兒就跟繞在身邊似的,叫他又想起書院窗下那兩叢茉莉花來了。
這時節還有晚花未謝,開了窗子夜讀,螢火雜著茉莉花香,就是初春東林書院一景,他那茉莉花養了快一年,本就是移株過來的,挑那生的高大的買了來種在土裡,花季的時候半牆綠葉里點點純白,滿院飄著茉莉香。
既是接風,桌上便都是大菜,紀氏略動了幾筷子就不再吃了,反要了一碗粥:「你們多用些,這才入了秋便有些不好,比夏天還吃不下飯了。」
明沅輕輕一笑:「昨兒太太還說想吃冷泉面,怕是夏日裡存的暑氣還沒消,煎些荷葉茶吃也好,我那兒曬了許多,等會子給太太再送一罐來。」
明洛掩了口就笑:「四姐姐為著畫殘荷恨不得一片荷葉都不動,六妹妹為著荷葉茶早早就坐了窄舟剪下來,依我看得把一畝塘隔成兩邊,既有了殘荷又有了清茶。」
明沅佯作生氣的模樣:「五姐姐這時候倒來說我,做那荷葉包雞的時候,哪個吃的多最?」一面說一面拿指頭畫了個圈兒:「反正不是我。」
紀氏指了明沅便笑:「六丫頭淘氣,見著甚都想著吃,上回可是去你二姐姐那兒要竹子了?我說忽的怎麼就砍起竹子來,也得虧你能把這至清的東西做了菜。」
竹筒飯還真不是明沅想起來的,是明芃讀梅季明寫的遊記裡頭提到的,說是類似粽子飯,只在竹節上開得小口,裡頭半了米水跟醬肉,若有鮮筍更好,架在火上慢慢蒸熟,那滋味自帶一股竹子的清香氣。
她便真叫下面人砍了棵竹子來,明沅眼見得她砍一棵老竹趕緊攔,比劃著原來吃過的大小,告訴她這樣的正好,再粗裡頭的飯便不容易熟了。
幾個姑娘就在天井裡升起火來,聽著竹筒「嗶啵」作響,就拿竹葉竹子當柴,燒出這頓飯來,上面的還夾生,底下的卻是熟的,臘肉裡頭的油脂浸到飯里,拌了竹筍乾兒的滋味尤好,明沅明洛兩個吃的最多,明芃一面吃還一面寫了小記,就附在梅季明那篇遊記的後面。
這原是打趣明沅的話,不過是姐妹們哄著紀氏,明沅故作不樂,垂了臉兒不言語,紀舜英卻開了口:「想來也是風味絕佳的。」
他是真的覺得美味,拿荷葉包雞用竹筒煮飯,兩個都不曾試過,只可惜荷葉過了季,竹筒倒不知道能不能一試。
他一開口,明洛咬得唇兒掩住臉,就怕自個兒笑出來,連明湘都忍俊不禁,偏得臉兒拿帕子掩住口,連灃哥兒都曉事了,獨官哥兒一個把她們都看了一圈兒:「六姐姐,咱們再砍一回,我又想吃了。」
這一下明洛沒撐住,哧笑出聲,明沅卻一本正經的點了頭:「咱們明兒就往園子裡頭砍竹子去,竹筒做飯,竹葉作茶。」明芃那兒還有樣學樣雕了個竹結壺出來,拿這個泡佛手梅花,就算是三清了。
用完了飯,紀氏便問些讀書如何的話:「知道你自來有成算,只也得養好了身子骨,那三天的貢院可不是好過的場子。」
貢院裡頭鄉試三天兩夜不得出場,就關在鴿子籠裡頭,學子裡頭年輕體壯的還能挨得過去,那等年老體殘的,有沒考完三場就昏過去的,也有勉力支撐,抖抖嗦嗦好容易考完的,那一筆字到最末已是不能看了。
紀舜英年紀輕,原在家中時身子弱,那是不曾好好將養的緣故,等出去求學了,心境一開闊,倒比原來在紀家時舒暢的多,長身子的時候,紀長福跟長福嬸兩個自然不敢慢怠他,又是老太太那裡調過來的人,總是燉湯造菜送到學里去。
總比那寒門出身天天吃鹽蘿蔔配飯的窮三白自然生的高壯,這三天拼的就是原氣,紀氏還指點得紀舜英一回:「你正經的寫個帖子,往西府送一回,大伯卻是正經中了進士的。」
考官裡頭總有一兩位點得翰林,說不得就有顏順章的同僚,再不濟他總能傳授些心得,裡頭如何還得聽進去的人說道說道。
紀舜英一一應下,紀氏便又送了一隻玉雕的船兒給他,船身上刻著桂元荔枝核桃,取個連中三元的喜慶意頭,船上玉帆滿漲,船底壓得萬千浪花。
夢魘劍主 紀舜英一接到手中便笑,握在手裡謝過紀氏的好意,回去便把這隻玉船擱在案台上,灃哥兒自外頭進來,皺皺鼻子:「姐姐叫我問問,表哥這兒可缺什麼沒有?」
紀舜英才剛想說甚都不缺,忽的心上一動:「窗口可能替我移兩株茉莉花來?」就不知她懂不懂這個意思。
灃哥兒受了命,第二日便把紀舜英的話告訴了明沅,明沅怎會懂得他那點心思,倒犯起難來,這時節的茉莉都快開到頭了,他無端端要這個作甚,卻也想著法子去問,著人往街上去買晚開的茉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