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把這個年輕薩滿的帽子戴上,然後閉上眼繼續祈禱。
年輕薩滿惱火地扔下了帽子,然後推開圍在一起的老薩滿們,在他們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走到了祭台上面。
他抬起手臂,大聲說道:「神不會幫我們的!能解救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與其在這裡給野獸放血,不如去前線殺敵!」
老薩滿在震驚中割開了最後一頭牛的脖子,鮮血順著溝槽流到那塊大石頭底下。
「停下吧,諸位!」年輕薩滿揮手高呼,「我們必須親手創造屬於獸人的未來!」
狐人少女驚慌地衝上去拉他:「快下來,你會激怒滅世神的!」
「滅世神?」年輕薩滿發出輕蔑的笑聲,「如果厄尼爾真的存在,那就讓它來懲罰我啊!」
狐人少女一口咬在他手臂上,趁他低頭痛呼的時候一把將他拉下了祭台,她哀求道:「拜託了,拉斯科!別惹麻煩了,長老們會把你扔去當祭品的,稍微忍過一會兒就好了……」
拉斯科憤怒地推開她,朝著所有薩滿說道:「哪裡有神!告訴我!你們祈禱了這麼久的神到底在哪兒?你們獻上的祭品真的能招來滅世神的庇佑嗎?人類轟炸了森林,可它根本沒有出現不是嗎?」
「拉斯科!」狐人少女差點哭出來,「別在這兒鬧了,我們回去好么?」
那些年老的薩滿都用平靜的眼神看著有些瘋狂的拉斯科,然後動作熟練地割開一隻又一隻野獸的喉嚨。
「你們獻上再多的祭品又怎麼樣?」拉斯科沒有理會那個哭喊著的狐人少女,他回頭指著祭台,「這只是塊普通的石頭而已,神永遠不會從天而降……」
「轟!」
神廟的穹頂上發出巨大的爆炸聲,比周圍所有燭火加起來都刺目的光芒閃耀在神廟上方。
十字架的光輝照亮了昏暗的神廟,四周的壁畫就像活了過來一樣,那些粗糙的線條在搖曳的火光下變得生動無比。圍繞著祭台的野獸鮮血變得如同活物一般,它們自己流動著,煥發出鮮亮而具有生命力的光彩。祭壇漆黑的顏色里浸染了血液的紅,近乎妖異的光澤在石面上閃爍不定。
拉斯科順著璀璨的光芒抬頭看過去,十字架從神廟上空急墜而下,那上面捆縛著垂死的神。
他眨了下眼睛,似乎想確認自己看見的不是幻覺。
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十字架已經消失了。
渾身是血的神落在了祭台上。
傑拉爾德感覺自己背部接觸到的根本不是石頭,而是熱水,沒有一點痛感,他感覺彷彿被溫熱的泉水浸泡著一樣舒暢。他撐起身子,看了一眼被自己護住的安默拉,她已經昏迷過去了。
谷地不深,但是直接落地還是會死得很慘,所以傑拉爾德第一時間把她拽到自己這邊,用背幫她擋住了神廟頂部和這塊大石頭的衝擊。
他肉身強度足以媲美來自地獄的君主,根本不是人類可以達到的地步,這麼摔一下倒是不要緊。可是安默拉身體情況本來就不算好,即便有他當肉墊,還是因為受不了餘下的衝擊力而陷入昏迷。
傑拉爾德的臉色不太好看,因為對於魔導師而言,昏迷才是最嚴重的傷勢。
陷入昏迷就意味著他們不能運算,不能思考,不能藉助魔導式維持自己的生命。安默拉現在有一大半身體機能都是依靠魔導式在維護的,從外部傷口到骨骼裂痕,再到內臟受損的部分,幾乎每一處都有醫療魔導式的影子。如果失去魔導式的維護,那麼她在三分鐘內就可能死掉。
「醒醒!」傑拉爾德不敢搖晃她,沒有魔導式固定那些骨頭,她很可能一搖就散架了。
他感覺濕潤的血從安默拉身上流到他身上,小麥色的皮膚和那些傷疤都染上了刺目的猩紅。那種黏濕而灼熱的觸感讓他毛骨悚然,他身上這位「女神」似乎在一分一秒地死亡,然後一分一秒地將恐怖與詛咒散播到世界上。
「快點醒醒!」傑拉爾德的聲音抬高了一點。
「閉嘴。」
安默拉還閉著眼睛,但是已經漸漸恢復了思考能力,她重新啟動了施法平台,恢復所有魔導式的運行。傑拉爾德聽見她說話才大鬆一口氣,他終於想起抬頭看看旁邊的情況,結果發現周圍居然有無數雙眼睛正注視著他們兩個。
失重感非常可怕,但是墜落下來之後似乎感覺還好。傑拉爾德擋住了神廟頂部的衝擊力,然後等他們落在地上之後,周圍有一股柔和而溫暖的力量注入她的身體。
「施法平台運行中,意識空間佔用飽和,取消新魔導式構建。」
「敵對單位消失,為節約計算資源,自動防護式將在三秒后關閉。」
「意識空間檢測中,開拓度一點三一,開拓度一點三二,開拓度一點三三……」
安默拉怔怔地聽著神國的聲音,隨著那股暖流的注入,開拓度正在持續不斷地上升,最後竟然直接逼近了二點零。
「開拓度八點三七,開拓度八點四,開拓度九點零零……」
「抱歉,請問這是哪裡?」
在她愣神的時間裡,傑拉爾德維持著自己落地的姿勢,半躺在那個祭壇上,向周圍穿著奇怪的獸人發問。
這些獸人都帶著野獸頭套,穿著純手制的獸皮衣,看體型似乎來自各個不同的部落。獸人部落之間有交流,但是像現在這樣共同組建團體然後一起活動的比較少,傑拉爾德一時間沒能辨別這些獸人的身份。
獸人薩滿聽不懂奧蘭教廷語,他們死死盯著傑拉爾德身上的安默拉,眼珠子都沒有轉一下。
「這是滅世神厄尼爾的神廟。」那個狐人少女用很生澀的教廷語回答他。
「神……廟?」傑拉爾德匪夷所思地抬頭看了一眼周圍簡陋得跟地洞差不多的環境。
狐人少女立刻就臉紅了,她結結巴巴地道歉:「對不起,這是歷史十分久遠的神廟,新建的那幾個可能比這兒好些。如果感覺不適,那麼我們可以將您和您侍奉的神引去那裡。」
「……神?」傑拉爾德低頭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安默拉。
滅世神厄尼爾難道不是章魚形的嗎?
「是的,感謝神的降臨。」狐人少女虔誠地低下了頭,「看來厄尼爾大人已經接受了來自我們的祭品。」
傑拉爾德這才發現周圍堆滿了野獸的屍體,有幾十個血槽從放祭品的地方連通到他所在的祭台下面。這些血槽很細,有種與整個神廟格格不入的精緻感,它們深不見底,年代久遠,厚重的黑紅色血垢積在凹槽的邊緣,看上去非常噁心。
那些剛剛被劃破喉嚨的野獸趴在血槽邊上,這塊石頭上傳來不可思議的吸引力,將它們身體里所有的血都抽幹了。
不僅如此,這些陳年的血垢也開始一點點消失,整個血槽煥發出銀亮的光彩,自遠古以來的獻祭全部都在這一瞬間被石頭祭台接納了。血槽看上去就跟新的一樣,如果不是那幾具乾癟的野獸屍體,傑拉爾德都不敢相信這裡經歷過血腥的祭祀。
安默拉聽見開拓度正在飆升,當周圍那股溫暖的力量逐漸消失時,開拓度終於抵達了二點零。
「意識空間一切正常,開拓度二,第二重臨界值達成。」
「神威開啟。」 神國演變至今,安默拉不得不開始以一個人的身份揣測神會具有怎樣的特質。
首先是第一重臨界值解禁后神國賦予她的預言能力,那個被稱為「神諭」。
神諭也是一種占卜術,指的是具有特殊能力的人通過種種儀式溝通神明,然後神會告知他關於未來的預言。在教廷或者其他種族的信仰中,求取神諭是常有的事情,但是除了占星台,其他地方的準確率往往很低。
安默拉一直覺得所謂的「預言」其實就是通過查知世界的變化,然後揣測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它跟人類預測地震什麼的是一個道理,沒有信徒們所想的那麼玄乎,但是神國所說的「神諭」卻完全脫離了這個認知範圍。
「蛇人族的長老想問問最近天氣怎麼樣,是不是會放晴。」
安默拉的思路被打斷了,傑拉爾德敲了敲她的窗戶,然後從窗口探出一顆熊腦袋。
安默拉現在住在神廟裡,這個地方不比地洞整潔多少,就連她的卧室都是傑拉爾德臨時搭的。獸人們讓她住在「祭壇」上,安默拉委婉地拒絕了他們的好意,表示自己需要一張正常的床和書桌。
她將手裡破碎的石板畫放下,然後向傑拉爾德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說。
傑拉爾德已經換上了一身獸皮衣,還戴了頂熊頭帽子,加上他這副魁梧的體型和微微弓身的走路姿勢,活脫脫就是只黑熊。他一走進來,這間房瞬間就減小一半,連亮度都從白天變成了夜晚。
「噢!」傑拉爾德捂著自己被房頂撞到的頭,「待會兒我把它弄高點,雖然你再過十年也撞不到頭,不過……」
「閉嘴。」安默拉打斷他的話。
「你要說什麼?」
傑拉爾德看著她,想要找個地方坐下,但是這裡只有一張床,唯一的椅子被安默拉坐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條腿伸長後幾乎跨越了大半個房間,為了不踹翻安默拉的椅子,他只能又把腿收回來。
「不能這樣下去了。」安默拉抓了抓頭髮,她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從傑拉爾德這裡學到了這個懶散而頹廢的動作,「現在還只是天氣、打獵收穫、作物成熟情況,這些我都能回答,但是再過段時間他們問我人類什麼時候打過來,要如何應戰,那該怎麼辦?」
「那就回答他們啊。」傑拉爾德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你不是神嗎?」
沒錯,黑暗聖殿說她是神,獸人也說她是神,可是安默拉從出生以來就始終深信自己是人。
「我沒法預言這種事情!」安默拉又抓了把頭髮,「那個預言不是我能夠主動使用的!」
神國突破第一重臨界值時她確實預言到了聖女的行蹤,而在面臨絕境的時候她也準確地對隕星的覆蓋範圍做出了預言,但是這之後她就沒能預言過任何事情了。
為了能有個安全的地方養傷,安默拉不得不暫時兼任滅世神厄尼爾一職,接受無數牛羊的供奉,回答獸人們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而傑拉爾德本來就是流浪者,倒也沒什麼事情要做,他打算等安默拉養好傷再離開。
現在獸人們提出的問題越來越刁鑽了,安默拉覺得自己早晚得露陷。
「神當然不會主動去預言什麼。」傑拉爾德還是那副理所當然的口氣,「只有接受了人的請求后神才會下達神諭。」
安默拉聽見「神諭」這個詞就精神一振,神國確實管這個預言能力叫「神諭」,但是它沒給出任何數值化的東西,這給安默拉認知「神諭」能力帶來了很大不便,
「神諭……」安默拉轉過來盯著傑拉爾德看了半天,「教廷會請求神諭嗎?你們一般是怎麼做的?」
「太複雜了,我沒注意過。」傑拉爾德無奈地攤了攤手,「無非就是讓祭司們與神溝通,然後將神的語言轉化為真正的預言吧。」
安默拉皺眉道:「你真的是前聖堂騎士團團長嗎?」
「是啊。」傑拉爾德的聲音從熊頭帽子下傳出來,「可是神諭又不是天天都能看見的,我大半時間征戰在外,誰有空盯著他們進行儀式啊。」
安默拉還是不相信:「你沒有上過神學院之類的地方嗎?我以為這是基礎知識。」
傑拉爾德誠實地告訴她:「你想多了,我是騎士學院畢業的,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鍛煉肌肉。」
「該死,你一定把肌肉練進腦子裡了。」安默拉在心裡對他翻白眼,「告訴長老,最近還會一直下雨,沒有一星期雨是不會停的。」
傑拉爾德從地上起身,然後低頭躲過房梁:「他們連『星期』是個什麼概念都不懂,我得告訴他們沒有七次日出日落這雨不會停。」
他一站起來安默拉就感覺眼前一黑,她說:「那就先把人類的曆法和計量單位都教給他們,不然到時候打起來我們就光靠眼神交流嗎?」
「這些應該你去做。」傑拉爾德推開門,「我完全聽不懂獸人語,你要我怎麼跟他們比劃?」
安默拉無話可說:「你等我想想……」
傑拉爾德走了出去,順手幫安默拉帶上來搖搖欲墜的木頭門。
安默拉坐在書桌前面,對著滿桌的獸人壁畫殘骸思索問題。
其實她覺得現在奉她為神的獸人倒是個不錯的切入點,她可以把這裡當成基地,逐漸建立起一個屬於自己的勢力。
這個勢力也許可以保證她在這個混亂大時代里的存活率。
現在北方的獸人部落給三大帝國過分強大的軍事力量與過分缺乏的資本積累提供了宣洩口,所有內外矛盾都可以被轉移到獸人這裡,從表面上看,西方大陸還是平靜的。
但是從近百年的人類發展歷史來看,這片大陸上的軍備競爭已經白熱化,光是製造兵器已經滿足不了各個國家的擴張欲了。。新的國家正在不斷崛起,他們需要使用這些兵器的空間,也需要攫取大量資本推動自身發展。但是老的三大帝國已經把所有的大陸與海洋都瓜分乾淨了,他們的存在讓其他國家的成長面臨困境。
世界很大,沒錯,但是還遠遠沒有大到能容下人類的野心,戰爭是遲早的事情。
聖蘭斯卡特被國內逐漸壯大的獨立軍逼得焦頭爛額,普朗曼的貴族階級日益腐朽,南北勢力相互傾軋,而奧蘭神聖帝國則面臨來自黑暗聖殿的嚴峻的信仰威脅。
無數雙眼睛盯著三個滿身漏洞的帝國,只等他們傾垮下去,然後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獸人與獸人,人與獸人,人與人,大國與小國,大國之間,小國之間……
無數重矛盾正在以幾何倍堆積起來,它會一點點爆發,然後將整個世界拖入戰亂的泥沼。
安默拉不需要預言能力也能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她明白自己應該開始為這樣未來而做出準備了。
「傑拉爾德!」她朝著外面大喊了一句。
正在手腳並用地向蛇人族長老解釋什麼叫「接下來一星期有雨」的傑拉爾德終於擺脫了這隻冷血生物,他朝有著黃金豎瞳的長老告別:「抱歉,我真的沒法跟你解釋了!下次你帶個懂教廷語的翻譯再來找我吧,求你了!噢噢,我的神正在呼喚我,再見!」
傑拉爾德衝進木屋裡,然後一巴掌關上門,他背靠著門一點點坐下來,感覺跟獸人交流簡直比跟賽門打上一場還艱難。
「怎麼了?又有老鼠?」傑拉爾德四下瞧了瞧,「我昨天應該已經把它們都趕走了才對。」
「不是。」安默拉走到他面前,嚴肅地說道,「我要人。」
傑拉爾德下意識地看向窗外,那個祭壇邊上還有很多剛剛被割開喉嚨放血的牛羊:「祭品嗎?你是邪神?」
「不是,我不吃人,我是說……」
傑拉爾德決定實話實說:「厄尼爾是吃人的,真的。」
「好了,閉嘴聽我說完。」安默拉憤怒地關上了窗戶,「我需要一些人手,可以幫我給這群獸人進行基礎啟蒙的。」
「三大帝國肯定會派人來進行文化侵蝕,這點都不用你做,他們專業著呢。」傑拉爾德從熊頭帽子底下露出滄桑的面容,「而且進行了基礎啟蒙又怎麼樣,沒有一兩代人的成長他們不可能達到能為你所用的地步。」
安默拉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還是反駁道:「我至少需要幾個熟悉獸人語、熟悉供奉神明全流程的人類祭司!你在這方面根本沒有半點用!還有,我不需要這些獸人接受來自帝國的洗腦教育,我需要他們接受來自我的洗腦教育!」
傑拉爾德懶散地挑眉:「啊哈,你把實話說出來了。」
「你聽錯了,我說的是真情感化。」安默拉迅速轉移了這個話題,「告訴我哪兒能找到祭司、教師、鐵匠還有各種基礎職業者!」
「世界上最大的人口販賣市場,黑塔城。」傑拉爾德打了個哈欠,「世界上第二大的人口販賣市場,帝國學院。」
安默拉掐指一算,發現自己剛好兩個地方都埋過線。
這就意味著,只要等一月通商條例開始生效,她就可以把這些人通過正常渠道販賣進來。 安默拉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從事人口販賣,而且當她真正著手做的時候才發現這件事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不不不,有沒有身份證明不是關鍵,關鍵是有畢業證明。」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安默拉把木質牆壁改造成神國的系統屏幕,現在班傑明那張胖臉上還帶著木頭的條紋。她正在跟班傑明討論從黑塔城買入人口,然後通過普通商隊運送到獸人部落的事情。
班傑明他們已經將標準實驗室建成了,期間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而且最近他還在實驗室構建了一個超遠距離通訊魔導裝置,現在安默拉跟他們聯絡起來要方便多了。
「這是關鍵,我的主人!」
班傑明旁邊湊過來另一個腦袋,那是小波文。他看起來比之前至少胖了二十斤,安默拉覺得他不應該跟班傑明走太近,胖是會傳染的。
小波文把班傑明從屏幕面前擠開:「從法律層面上說,奴隸販賣是禁止的。所以要想讓他們通過重重檢查,穿過三大帝國,抵達您所在的獸人部落,必須每個人都有合法身份證明。不僅是身份證明,更重要的是出入境證明!現在能跑去跟獸人通商的人都有很硬的後台,一般人可拿不到前往獸人部落的通行證。」
安默拉覺得小波文很有商業天賦,這點從他之前偷偷佔領開發區實驗室就能看出來了。他不光了解帝國的最新政策,還熟知那些或明或暗的走私手段。
她皺著眉問道:「不能繞開三大帝國嗎?讓走私船從黑塔城出發,直接抵達獸人所在的地方……」